碎片

        这又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回忆录。
        我不考虑布局语言或是任何关于文采的东西了吧。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想起小时候——出现频率比较高的应该是父亲的面孔，而后是我姐姐。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的我太淘气，太烦人，记忆里姐姐的语调不耐烦或者是有些暴躁的偏多。可是那时候我偏偏爱幻想。我喜欢把生活设计成我理想中的样子。慈爱的父母，温柔的姐姐。我不愿意承认这是不可能的。我总会试着对姐姐发发嗲，说些烦心事儿和我的白日梦。只是基本上——我都会收到姐姐冷淡的回应，或批评，或是不耐烦的嘲讽。
        “今天爸爸打我了……”
        “活该。”

       “姐姐我好希望我是在做一个梦。总有一天我会从这梦里醒过来。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
       “你有什么伤感的啊？你倒是说说啊？不就是读个书吗？”

       “姐姐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是！我讨厌你！I hate you!”

       “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会难受么？”
       “呵呵，你葬礼上我会带眼药水的，因为我哭不出来。”


       我父亲——是个严父。
       父亲相信严师出高徒。年轻时候父亲是个好学的优等生，走到哪儿都是骨干。只是父亲一直都觉得很可惜，因为他很想读书很想当个老板之类的但是他没有条件。第一个女儿，他没能好好栽培（至少他自己觉得），因为他当年不知道怎么教孩子，也没有时间去教。姐姐从小在国内，跟着学校的教学节奏，然后在银行里找了分比较好的工作（别人都这么觉得）踏踏实实地过着单身生活。可是对父亲来说——这太平淡了。太没出息了。在他眼里，她女儿应该是呼风唤雨的，就算当不了骨干也应该可以找个高薪的工作和高档次的人谈论“高档次”的话题。
        于是他把期望寄托在了第二个女儿身上。
        从小我收到的就是魔鬼训练——至少我这么觉得。小学的时候，我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家里（多亏父亲“回国探亲”的借口），接受着家庭教育。半年。一年里面禁足半年。我每天面对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新概念英语单词卡片数学练习竞赛习题新编日本语日语阅读。或许很难理解一个小孩怎么会伤感怎么会难受。可是这种感觉真的会来。每次父亲出门以后我都会在阳台上伫立很久很久。我看着对面小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我听着他们的笑声随着风传遍整条街。我听着邻居家的小孩乐呵呵地说：“爸爸，我要玩这个。”我很纳闷为什么别人的童年可以那么丰富。为什么我的童年里只有一堆又一堆的习题册教科书，没完没了的打骂，也没有人可以沟通，连打个电话都不能。我试过很多次和父母沟通。可是我得到的回答是：“你不就是想玩吗？我问你玩完了有什么收获吗？你不过就是在浪费时间！你不想要将来了吗？”
        将来。那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说可以赚到很多很多钱，可以住在很漂亮的地方，可以有很好的工作，可以被很多人仰望。
        可是那些不是我想要的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了啊。
      
        可父母真的是在花很大的力气把他们女儿培养成那样的人。
        我有时候会很气愤，为什么我不能和别的小孩子一样。为什么我在学校里我课休不可以放松，我只能做我父亲给我布置的任务，背课文或者翻译课文。我不得不做，因为回家以后父亲一定会抽查。放学就必须立刻回家。周末呆在家里继续读书。
       “爸爸，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和同学一起出去，或者去同学家。”
       “啪！”又一杯垫摔了过来，狠狠地砸在手指上弹飞了出去。手指现实麻木了，然后火辣辣地疼起来。低头一看，已经发青了。
       “和那种人混在一块有意思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是浪费时间！你个傻胚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啊？！今天的课文呢？背啊！在学校里又疯了是不是！”
        “我没有……”
       “还说！”
       被骂的时候，起初会很敏感。任何一个刺耳的字都会像刀一样狠狠地捅进心里。之后就麻木了。感觉就像是沉入了黑暗的湖底，任凭被打，被骂，只是泪水还会不停地留下来。
       ——我是个傻胚。
       ——我不爱读书我没有毅力我很自私我不为父母着想我没出息。
       所以林旭看看吧，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傻逼。活该。

       七岁为止还有母亲护着我。每晚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母亲看到我身上的乌青总会心疼，然后和父亲讲，小孩子你可以慢慢教啊。后来就不会了。从我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开始。那些事儿总会在母亲上班的时候发生。接到母亲回家的电话时，我总会默默地理清满地的狼藉擦干泪水挤出笑容。我很想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我不想再让母亲失望不想让她知道我今天又没有好好做作业又没有听父亲的话又贪玩。可是父亲依旧怒气冲天。他会告诉母亲今天我又怎么没出息。然后我就会看到摇头的父亲，还有母亲失望的眼神。
        我总喜欢晚上贴在父母的卧室门上偷听。父亲从来都不会夸我。他只会不停地批评。母亲偶尔会说一些鼓励的话。我多希望父母其实觉得他们有一个好女儿，只是不当面夸我而已。我多么希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轻轻地在卧室里夸赞他们女儿两句。一句就够。如果可以听见他们说：“其实这孩子不错”，我想我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啊。
       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顺心呢。晚上从卧室里会传出各种声音。
       “你是不是又动了我的那份股票？！你这就像是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然后你随便腌随便熏！”
       “这笔钱我真的记录下来了！我没有那意思我说了多少遍了！”
      
       “你说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呢？一点都不理解父母的心！一点都不用功！一点都不听话！作孽啊！怎么就是这么一孽子呢？！”
        然后我听到母亲叹气：
        “跟你说了，小孩你要随她去。既然这么作孽你还期望这么多干嘛呢？我已经想通了。”
       
        我真的是一傻逼。
      
        我感到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然后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只是胸口会闷得慌想吐。顺着墙我摇摇晃晃走到阳台，坐在栏杆上，问自己：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世界上呢。
        为什么没有人在乎我我却还要珍惜自己呢。
        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要求过，我却还是存在于这世界上还是要感激我的父母呢。
       
        终于，我十二岁了可以回国了。
        绝望的感觉就不多说了。另一篇里我已经写过了。
        考新加坡的时候，父母说：这关过了你暑假就可以放松了！我苦笑。
        考试前一个礼拜，我做了200页的公务员录取考试习题，背了两本书的单词。
        终于我被录取了。
        我去了日本。暑假当然不可能放松。
        很庆幸的是，父母不再用失望的眼神看我了。只是父亲还是很焦急：
        “你这点东西都要背完！不然你去了那里怎么办？要知道你考上只是运气好而已！万一在那边你跟不上的话怎么办？！丢人啊！”
        我知道。但是这好歹算是认可我一点了，对吧。
        呵呵。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啊。
       
        姐姐正好处于低谷。工作不顺心。换了部门，换了老板，工作环境变化太大无法适应。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很喜欢，但是就怕自己无法胜任。工资涨了。可是她不快乐。于是她总是给父母发短信：
        “爸爸，这边工作压力现在很大很大。”
        “妈，我总感觉被人冷落了。”
        只是每次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会显得高高兴兴。可是父母把这定义为：把苦恼都扔给父母让父母担忧，自己却逍遥自在。
       ——多么荒唐。
       有时候姐姐会说：“妈，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丫头真是越长大越幼稚！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问我这个问题！”母亲回家便皱着眉头吼，表情完全就是“这不可理喻！”
        “是啊，我也在想她怎么回事。你当年好像没这么要死要活吧，林旭？”
       心里一阵剧疼。怎么没有。但我只是装作没睡醒的样子，抬起头，摆出茫然的眼神问：“啊？什么啊？”
        这事儿会继续到晚上。
        “你说她这个人吧，怎么变成这样了？居然动不动就说压力很大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真没出息！你说是吧，林旭？”
        我用尽可能婉转的语气说：“爸……姐姐什么事儿都肯跟你们说，这是好事儿啊。如果她什么都不肯说，就自己闷着，你们倒真的要慌了……对吧？”
       “喏，我说你这孩子！那也要看度啊！她这是过了！”
       “或许她真的压力很大啊……过一阵子她就会好起来呀，这也只是暂时的啊……”
       ”她啊？每次都让父母操心！然后自己么根本就是在逍遥！你看她上次回来的时候，笑的多灿烂啊！”
       
        她只是不想在你们面前显露出来而已。
        她是什么事儿都愿意讲啊。
       
        “林旭，我告诉你，你以后可不能像你姐姐一样。没出息！”
        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想要把墙砸了的冲动。
     
        其实我以前也会对着父母发火也会对着父母吼，我记得。只是每次发火完以后我总是会很累很累。吼是一件很累的事儿。发完火我总会觉得元气大伤。看着父母互称“老头老太”乐呵的样子，看着父亲半夜帮我看题目——每次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初三以后我再也没有和父母说过我的烦心事儿更没有发过火。为了教我他们花了多大的力气啊。不容易啊。
       “你真该庆幸你有这么负责的父母。”班主任对我说。
        嗯。真的很负责。我知道。我还是无法让自己从心底感激父母。但是我知道——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不能。不能他们再为自己的女儿担心了。

        来这儿之前，母亲给我一块手表。可是表没电了。
        “放在那儿吧，待会儿我帮你去换电池。”父亲说。
       回来以后，父亲把表给我，说：“今天商业街都关门！我忘记是星期三了。”
       “那你怎么换电池的啊？”母亲问。
       “没办法啊，我就敲钟表店的门，然后对老板娘说，对不起，我孩子明天就要走，这表的电池又没有了……你能帮我换么？”
        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突然有了种想哭的冲动。再怎么说，也是个很用心的爸爸啊。

        可是纠纷随时都会有。
        周末姐姐回家。
        “工作怎样了？”父亲问道。
        “压力还是挺大，这个礼拜我有两份project要做呢……好忙！！”姐姐切着菜答道。
       我听到父亲嘀咕着。然后突然听到姐姐有些不耐烦的说：“是！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失望了！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我早就说你们别把期望放在我身上了！放在林旭身上去吧！”
       我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晚上，父亲又说：“你说，这点事儿就这么闹就这么跑到爸妈这边来说，你绝对不要这个样子。”
       母亲接着道：“我们现在告诉你关于你姐姐的事儿，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像你姐姐一样，听到没？”
       感觉心在滴血。
       头一回知道，原来难受的时候真的会胸口疼。真的会疼得想吐血。

       
        多么憎恨那个觉得姐姐是被冤枉了却还是在那里嗯嗯啊啊应付这父母的自己。
        憎恶。
        那天父母都出去上班了以后，我甩上浴室的门，把喷头开到最大，放声地哭，然后狠狠地撞在墙上，一下又一下。
        最后一次撕心裂肺地哭。
        只是哭得再用力疼痛也不会减轻。想到姐姐的样子想到自己应付的话——每一次都像是把心狠狠地撕裂。
        林旭他妈的就是一混蛋。
        对不起。
        对不起父母——曾经让他们那么失望那么操心。
        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妹妹。

       所以我不喜欢回家。至少在几年之内——我想我不会有恋家情怀的。
       再过几年等我能面对了我再面对这家庭吧。
       只是希望那时候，一切都好起来了。